遗传基因工程的哲学沉思

闵家胤

论文提要：

    遗传基因工程包括产前检查、人工受精、试管婴儿、借腹生子、人造子宫、人类胚胎干细胞研究、器官移植、克隆人、安乐死等。在中国，每一种遗传基因工程技术都引起广泛和热烈的争论。中国信奉唯物论和无神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相信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实施科教兴国战略，并且已经进入商品社会。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以家庭为本位，特别注重血缘关系和伦理价值，作为集体无意识它们是相当强大的保守力量。中国的遗传基因工程实践就在这两种文化价值的张力中前进。

我个人认为，遗传基因工程中的价值和伦理争论的根本问题是人权问题，即个人对他的肢体、器官、生命和生命传递是否享有充分的权力。其次是人类是否有权力干预、改变和创造他自己生命系统的复制过程和复制方式。我对这两种权力均持肯定态度，但并不否认个人和人类对这两种权力都要有伦理的反思和承担社会的和道德的责任。遗传基因工程的商业应用则应受到充分考虑社会后果的法律的约束。科学无禁区，科学研究是价值中立的，这两条原则同样适用于包括克隆人在内的科学研究。从广义进化论的视角看，地球上肯定还要进化出更优秀的和超越人类的生命形式；从系统哲学的视角看，社会系统内的人的生产方式肯定要发生革命性的变化。基于以上两点，我支持遗传基因工程研究及相应的社会实践尝试。

 

关键词：遗传基因工程，进化，人工复制，优生，克隆人，妇女解放，人权，中国文化，伦理，价值

 

引言

 

20世纪是物理学和化学的世纪，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包括产前检查、人工受精、试管婴儿、借腹生子、人类胚胎干细胞研究、器官移植、克隆人、安乐死等生物-医学技术的遗传基因工程拉开了生物学世纪的序幕。它已成为全球科学界和学术界激烈争论的一大热点。在阅读了近期发表的主要文献之后，我相信，只有把这些问题放到宇宙进化、人类进化、社会进化和科学技术进化的大背景下，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人类需要继续进化

 

从广义进化论（general evolution theory）的视角看，以大爆炸为起点，宇宙进化至少有200亿年，太阳系的进化至少有47亿年；地球上生命的进化大约是在36亿年以前开始的，沿着进化树的阶梯到50万年前，从古猿—智人—真人进化出了现代人。人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超级生物物种，最高贵、最复杂、最聪明，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一个物种——他现在正面临他自己制造出来的生态灾变以及其它自然灾变的威胁。

从现代宇宙学的视角看，我们的银河系是个普通的星系，我们的太阳系是银河系边上的一个中等恒星系，而我们的地球又是太阳系九大行星当中并不起眼的一颗行星，可是，由极为罕见的复杂机缘组合造成的生命进化及其最高产物——人，却是太值得珍贵了！近年火星观测器从近距离发回的信息告诉我们，在火星上找到最低形式生命的希望更渺茫了；至于在银河系，乃至宇宙中，找到与人类相像的智能生物，则恰如大海捞针。

从系统科学的视角看，地球上生命的进化过程可以还原成系统的进化过程：自组织系统——自复制系统——自学习系统——自创生系统——自创造系统。我认为，人不仅是自创生系统，或如圣菲研究所（Senta Fe Institute）提出的模型是自适应复杂系统，而且是更高级的自创造系统。正是人脑-手并用，创造出了地球上社会系统现有的光辉灿烂的人类文明。今天，人类文明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上攀升，人类的智力也明显地在向上进化；可是人类作为一个生物物种，其进化似乎早已停滞，而且还可以看出在许多方面有明显的退化。

总的说来，人类的体能退化了，特别是从现代城市生活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体毛和抗寒能力早已退化，要*衣服、被褥、居室四壁和取暖设备。抗热的能力也退化了，使用扇子和电风扇还不够，空调器正在成为家家必备。人类早已失去茹毛饮血和生食草根树皮的生存能力，而精美的食物又令糖尿病这类富贵病呈上升趋势。是的，人类的平均寿命肯定是延长了，可是*的是医学的进步——中国享受公费医疗的公务员每年在医药费上的开销是278亿元。更令人忧虑的是，在人类的生物遗传基因库中总共潜存着4000多种遗传性疾病！

另一方面，地球上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都在日益恶化。为什么心血管疾病成了造成人类死亡的第一杀手？原因是脱离体力劳动和缺少体育锻炼削弱了人们的心血管系统功能，可是沉重的工作-生活负担、无形的社会压力、烟酒和过度饮食又加重了心血管系统的负荷。为什么癌症成了人类的第二杀手？最重要的原因是工业社会造成环境污染，而人类机体抗污染的能力却不见得有什么相应的进化。再看突然冒出来的爱滋病，这种新的病毒无情摧毁人的免疫系统，它的扩散和致死人数都在直线上升——足令我们“瞻念前途，不寒而栗”。

此外，未来学家告诉我们，不可逆转的温室效应继续加剧，肯定会引发更多的自然灾变和瘟疫流行。稍微远一点，1000—2000年后新的冰期就会到来，约2000年后地球磁场逆转极光随处可见；再远一点，平均1500万年一次的小行星碰撞，周期2600万年的彗星雨，几亿年一次的强大的γ射线暴，都会逐一袭击地球，造成大规模的包括人类在内的物种的灭绝[19]。人类要逃出这些劫难，做到“劫后余生”，首先当然要*科技进步，其次我们应当想起中国的古训“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继而奋起，设法扭转我们自身机体的退化并重新推动自身机体向上进化。

 

必然走向人工生殖

 
人类要重新推动自身机体继续进化，单*现有的对偶婚姻和两性自然生殖方式显然不够，原因是随机性太大，即便充分利用民族和种族间的杂交优势造成

某些方面微弱的进化，速度还是太慢。

最近报刊报道，希特勒最后的女秘书死了，临终前开口讲出了一些历史事实。

她说曾问过希特勒为什么不生儿育女，这位自视甚高的独裁者回答说：“历史上天才的后代都是白痴。”这回希特勒倒真是露出了一点聪明。是啊，撇开近亲结婚生下来的大量有遗传缺陷的孩子不说，即便是非近亲男女的结合，也不能保证生下来的肯定不是有生理和病理缺陷的孩子。而且，历史事实证明，依*对偶婚姻和两性自然生育方式，在过去上万年的时限内并未造成人类作为一个生物物种的明显的进化，相反，倒有前面讲过的体能方面的明显的退化。因此，需要另劈蹊径，那就是人工生殖。

(4) 管理系统 (4)

(2) 物质生产系统

(8) 文化信息库

(3) 文化信息生产系统

物质 物质

能量 能量

信息输出 信息输入

(1) 人的生产系统

图3 最简单社会系统模型

1. 人的生产系统; 2. 物质生产系统; 3. 文化信息生产系统; 4. 管理系统; 5. 文变化信息库

这里是我绘制的“最简社会系统模型”。利用这个模型分析现代社会科学技术的发展给各个生产部门带来的革命性的变化，你会发现“人的生产”从自然生殖走向人工生殖是可以理解的，符合逻辑的，甚至是必然的。

在现代社会里，科学-技术成了推动社会发展的第一生产力。在过去几百年里，科技进步首先使“物质生产系统”中的工业生产从自然系统生产走向人工系统生产：手工生产→手工-机械生产→机械化生产→半自动化生产→全自动化生产。现在正在使农业生产经历一个相似的发展过程：在我生活的北京城里，居民食用的大部分牛奶、蔬菜、肉鸡、鸡蛋、鱼虾都是由人工-自然系统（机械化或半机械化的奶牛场、温室、家禽养殖场、水产品养殖场）生产出来的；而转基因农作物又昭示作人工系统农业这样一个发展方向。现代科技也使文化信息的生产和传播逐步朝手工机械→机械化→电气化→自动化的方向发展。只要举出印刷术、打字机、电报、电话、电影、广播、电视、电脑、因特网、电化教育这样一些伟大发明就够了。同样，管理系统也在同步应用上述信息技术和信息工具，特别是近来应用大型电脑做信息的搜集、处理，然后人机结合作出预测和决策。

在这种情况下，现代科学和技术能不介入“人的生产系统”吗？不，不可能不介入。事实上早已介入了。产前检查、人工接生技术、人工喂养、避孕工具、避孕药物、器官移植等的普遍应用就是明证。有鉴于此，那么现在利用分子遗传学知识和遗传基因工程的各项技术进一步要在器官、组织、细胞、基因的层次上介入，有什么奇怪的呢？有什么不可想象和不可接受的呢？那不是完全符合逻辑和符合规律的发展吗？

遗传基因工程包括产前检查、人工受精、试管婴儿、借腹生子、人造子宫、人类胚胎干细胞研究、器官移植、克隆人、安乐死等技术，它指向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认为，那就是要超越两性自然生殖，进化到两性-人工生殖,甚至进化到完全的人工生殖。这是符合现代科技和人类生殖方式进化规律的推进，并且是不可阻挡的。

 

妇女的生殖解放

人类社会最大的不平等是男女不平等，而男女不平等最深的根源，是在共同合作完成的生殖和养育后代的活动中，男女的责任和付出是极不平等的。不管是大自然无意中作出的不公正安排，还是如《圣经》上说，是上帝有意作出的对女人的惩罚，总之是极不平等的。

在男欢女爱的性生活当中，男人付出一个精子就算完成任务了；女人却不只是要付出一个卵子，她还要付出十月怀胎的心血和经受妊娠反应的痛苦，甚至死亡的危险。一朝分娩，对每个产妇都是九死一生的经历，不仅血流如注，疼痛呼叫，而且难产和感染造成的死亡率至今还相当高。中国1997年平均10万产妇分娩死亡63.6人，而据埃菲社2002年3月6日电，来自布鲁塞尔的最新统计数字，全球每年有60万名妇女因怀孕和分娩而死亡,感染严重并发症者40倍于这个数字——照此推算，过去1万年应当有60亿产妇死亡，同目前全球人口总数相等！去年“9.11”发生在纽约的恐怖主义袭击造成3000多人死亡,全球震惊,至今还有许多人沉浸在哀痛之中;可是, 对去年有200倍于这个数字的女同胞死在全球各地的产床上这样一个事实, 全人类却无动于衷, 或认为理该如此, 更有人在听到要发展人工辅助生殖技术和人工生殖技术(人造子宫和客隆人)时就大叫“这还了得”，请冷静地想想，这是何等荒唐!

在生儿育女方面，女性超过男性的额外付出还远不止于此。试想，有多少女人一辈子就是充当生殖机器，有多少女人因生殖损坏了容貌和健康，有多少女人因生殖而放弃了学业，有多少女人因生殖而失去了工作岗位。因此，只要人类还只采用男女的责任和付出极不平等的自然生殖方式，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就只能在皮相的层面上操作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试想有多少妇女解放的动人故事最终的结局还是逃不出那句老话——“依伦娜，回家去！”（借用前苏联的一部电影片名）。

因此，我愿提出一个新概念“妇女的生殖解放”和两个新命题：“只有实现妇女的生殖解放才能实现妇女的真正解放”，以及“要实现妇女的生殖解放则只有采用人工生殖技术”。在这方面，我最看好“人造子宫”技术的试验和推广。原因是，同克隆人相比，这项技术要简单得多，并且既不破坏现有的对偶婚姻制度和双亲家庭，又不引起什么伦理、法律和社会问题。

事实上，早在上世纪60年代念大学的时候，从中国出的一种内部小报《参考消息》上，我就读到一条消息：意大利有一位青年医生，在人造子宫中成功培育人的受精卵36天了，可惜这项试验由于教会的干预而被迫中断。后续报道说无神论的苏联把他接走了，就再没有下文。过了40年，孤陋寡闻的我最近才又在报上读到：美国康奈尔大学生殖医学与不育症研究中心的华裔博士刘宏清及其助手做出了人造子宫，并让人类胚胎在其上着床发育了6天；可惜，受美国体外受精条例的限制，试验被迫中断了。该条理允许的最高天数是14天，所以刘博士准备再做试验。该报道续称，2月22—23日，以“自然母亲的终结？”为题，一个关于人造子宫的大型国际会议在美国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举行。这似乎又露出了一线妇女生殖解放的曙光，但愿它不会被宗教、伦理、法律的乌云完全翳蔽。

以前我多次读到来自西方的报道，说越来越多的白种人年轻女性不愿结婚，不愿生育，所以整个社会的人口呈零增长甚至下降，还面临“褐色化”的危险——有色人种的移民都生多胎。现在，同样的故事在中国也发生了。3月8日《北京晚报》报道，对北京、上海、广州三个大城市的一项调查表明，“丁克族”（Double income without a kid）正在迅速形式。21.0% 的居民赞成“结婚但不要孩子”，比5年前增加了15个百分点。另有21.7% 的居民表示“要孩子的原因更多来自双方父母的压力”而非主要出于自愿。这想项查还显示，女性赞成不要孩子的比例高于男性，文化水平越高，月收入越高赞成不要孩子的比例越高[22]。从西方到东方，同样的统计规律告诉我们，未来人类的繁衍恐怕不得不借重人工生殖系统。

 

优生何罪之有？

说到底，遗传基因工程及其相应的各项技术是新型的优生工具，这就牵涉到优生学问题。“优生学”（eugenics）是达尔文的表弟高尔顿爵士（Sir Francis Galton）在19世纪创立的，它本来应当是受到肯定和推广的一门好学问，可是，由于错误的应用和错误的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它被搞成被否定和遏制的坏学问（至少在中国是这样）。
优生学分积极的优生学和消极的优生学两种。在传统上，积极的优生学是通过选择性繁育来改进某个生物或物种的遗传特征；消极的优生学则是通过系统地排除非优良的某些个体或群体来达到优生。20世纪初,美国的许多州采用消极优生学立法，对罪犯、白痴、低能人施行强制性绝育；继而又颁布了一个以优生

为标准的移民法，限制许多国家和民族的人移民到美国。这样一来，当然遭到反对并败坏了优生学的名声。30年代，希特勒上台之后，又把优生学做为德国法西斯发动侵略战争和大搞种族灭绝的理论根据。结果，优生学进一步被弄得声名狼藉。至于中国，解放前曾有几个社会学家提倡过优生学，但并未形成气候。解放后的头三十年，优生学一直被批判为“西方资产阶级的反动学说”。最近20年，优生学在中国被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名誉，譬如规定新婚男女在登记结婚之前要做体检，但往往仅限于查清双方是否有性能力，以及是否有性病。

从理论上讲，人类追求优生肯定是正确的、有必要的好事。系统科学的一条原理就是要对系统进行优化，令其结构和功能达到最佳。从古至今，人类始终在不遗余力地对农作物和牲畜进行优化——选种、育种、杂交，等等。类推事理，人类岂能不对自己进行优化？问题在于人类是有意识、有尊严和讲人权的超级物种，我们不应当对自己搞消极优化，而只能搞积极优化。这就是说，我们不应当剥夺某些弱势人群生育的权力，不应当虐待或歧视有生理或病理缺陷的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应当自缚手脚，不敢利用现有的科技能力努力改善人类的生育质量。

遗传基因工程恰恰为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强有力的人类优生手段，特别是在完成人类基因图谱并掌握了引发遗传性疾病的基因位置之后。以中国为例，中国每年大约要降生2000万婴儿，内中至少有400万带有某种遗传性生理缺陷或疾病，这不知要给他们自己、家人和社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和损失！既然将来要花很多时间和钱财来治，而且多半还治不好，那么利用遗传基因工程在一开始就彻底根治了，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从延年益寿到长生不老

热爱生命和畏惧死亡是人的天性。从古到今，我相信，几乎每个人都希望延年益寿，并且幻想过长生本老。在20世纪，由于经济发达和生活条件改善，以及更重要的由于医药和医疗技术的进步，在许多国家人的平均寿命已经从30几岁延长到70几岁；这是伟大的成就，但距离长生不老还差得远呢。

纵观人类的历史，凡人类幼年时期的幻想，到青年和壮年时期几乎都能实现，但总是以幼年时期想像不到的方式实现。例如：人类在幼年时期一定幻想过自己有像马那样的驮载和奔跑的能力，现在实现了——不是人有了同样的能力，而是人发明和制造的汽车和火车有比马强不知多少倍的能力。人类在幼年时期一定幻想过自己能像鸟一样在空中自由地飞翔，现在实现了——不是人长翅膀飞起来了，而是人发明的飞机有比鸟强千百倍的飞翔能力。人类在幼年时期一定幻想过自己像鱼一样在水中游，现在实现了——不是人变成了鱼，而是人发明的轮船和潜艇比鱼强千百倍。这样看来，人类应当对自己的发明创造能力有坚定的信心，他一定能通过自己的发明创造实现延年益寿和长生不老的幻想。

在我看来，目前人类正沿三条进化的轨线实现延年益寿和长生不老的幻想，那就是器官移植、克隆人和机器人。不过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明长生本老术，或者被自己可能要发明出来的长生不老术吓坏了。

先来看器官移植。19世纪人类对生命本质的认识是从物理、化学和生物学当时达到的水平出发，因此说“生命的本质是蛋白质的新陈代谢”。那时侯只认识到蛋白质是生命物质，蛋白质有自我复制的能力，因此，旧的蛋白质死去了，被新复制出来的蛋白质取代了，这就是生命。20世纪中叶，以理论生物学家L·冯·贝塔朗菲为代表，认识到生命的本质是发生在细胞和组织层次上的新陈代谢，还计算出了代谢（自我复制和取代）的速率。沿着这条思路下去，在更高的层次——器官层次上的新陈代谢（自我复制和取代）应当是生命的更深的意义，可惜包括人在内的生物都没有器官自复制能力。当代医学采用的器官移植可以看作是通过他复制实现的生命的沿续。问题是，无论是从他人还是从动物身上取得供移植的器官，都很困难，而且还有排异反应。现在，运用生物遗传工程的人类胚胎干细胞研究成果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真能培养出本人自己的胚胎干细胞，再进一步通过胚胎干细胞的分化生长出可供自体移植的各种器官，那么个人肉体器官的长生不老就在某种意义上解决了。

1998年克隆羊多莉在英国诞生打开了克隆技术的一个新时代，借助人工系统实现的哺乳动物整体复制的时代。假如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并且走通了, 克隆人诞生了, 那就开创了人类整体复制的时代。这是另一种人类的长生不老术，它要比用器官移植实现的长生不老术强得多。可惜这只是在最低层次，在人的生物机体层次上实现的复制，因而是最低层次的长生不老术。用中国的成语说，就是复制出一个“行尸走肉”。人还是更高层次的存在，心理-自我意识的存在，以及社会的存在（“社会关系的总和”），倘若能把这两个层次的人也复制到克隆人身上，那就真正复制出一个同原型一模一样的人来了，也就是说人类用科技手段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真正的长生不老。可惜，人类离实现这后两步还非常非常遥远，但我相信那决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人类的第三种长生不老术就是制造机器人，现代科技最高的整合结晶体将是智能机器人，人类正在朝这个方向前进，而且计算机“深蓝”击败棋王帕斯卡洛夫已经显示出智能机器人有无限发展的潜能。我相信，将来人类多方面能力同智能机器人能力的比较会恰如现在一只麻雀望着天上飞过的波音-747飞机。假如将来心理-自我意识存在的个人，社会存在的个人也能复制到智能机器人身上，那不就是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长生不老吗？

要为克隆人设置科学禁区吗？

在生物遗传工程领域，最富挑战性和最有争议的就是克隆人。我们可以从消极和积极两方面来讨论这个问题。

从消极方面看，克隆人是一种倒退和停滞的做法，从有性生殖倒退回无性生殖——单细胞复制，截断了人类通过两性配子繁殖所拥有的无限多的变异可能性，从而造成人类生物个体变异和进化的停滞。如果我们如实地把生物个体的繁衍看作是生物遗传信息的转录和翻译过程，那么克隆人这种单调的转录和翻译几乎只能是由于信息损失而复制出有缺陷的个体，而不可能复制出更优良的个体。这样看来，克隆人除了能满足某些人的好奇心和制造轰动效应外，在人类的生存、繁衍和进化方面似乎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
从积极方面看，用克隆技术繁殖牲畜有可能为畜牧业打开一片新天地。用克隆技术繁殖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如中国的大熊猫、金丝猴之类，将为保护生物多样性做出宝贵的贡献。如果克隆高等动物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有一天这种技术被用来克隆人，也不是完全没有积极意义。首先，克隆人可以用做社会科学和教育学研究的对象，确定在先天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不同的后天教育和社会环境对人的性格和能力究竟有多大影响。其次，克隆人消除了有性繁殖不可避免的随机变异的不确定性，可以定向地繁殖出确定的人类个体，倘若同基因检测、剔除、矫正、镶嵌技术结合，那就可能繁殖出更优良的个体，因此不失为一条积

极优生和加速人类自身进化之路。

让我们再看远一点，终有一天，地球乃至太阳系变得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为了延续人类的类存在，人类不得不向其它星系的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上迁移。然而那些星系都在几光年，几十光年，甚至几百光年之外，按现有的技术条件我们无法想象人类都能飞到那里去；也很难想象一对年轻的宇航员，经过超长时间的宇宙航行，到达那颗行星之后没有衰老，没有丧失生殖能力，居然通过有性生殖繁衍出人类的新一代来了。我们唯一能想象的是将一套克隆人程序冷冻在克隆人装置里面，由宇宙飞船运坻那颗行星，然后自动启动繁衍出人类的新一代来；然后再由随同抵达的智能机器人充当父母和教师，抚养和教育他们长大成人——对他们进行文化遗传，讲授地球人类的故事，告诉他们肩负的使命。

这样看来“克隆人”是有积极意义的，而且，如果同生物遗传工程的其它技术相结合，其积极意义远比消极意义大。我赞成“科学无禁区” 和“科学是价值中立的”这两条原则，因此我不赞成对进行严肃科学研究的“克隆人”设置禁区；而且设置禁区也没用，档不住的！人类一直对强*、偷盗、抢劫、杀人设置禁区，这些行为岂止是不合伦理和被禁止的，而且是要被判刑直至处死的，可是强*、偷盗、抢劫、杀人天天都在发生。克隆人也一样，尽管多国政府宣布反对和禁止克隆人，但大家都知道有科学家还是要克隆人，克隆人的出现是早晚的事。当他真正出现的时候，我希望政府和人民能以平静的心态对待，不必过于惊讶和愤怒。人类科学史上有伽里略、布鲁诺这两位殉道者就够了，不必添第三位；更何况几年前梵蒂冈教廷也低下了高贵的头，向两位殉道者致欠并做了适度的平反。

 

论“零亲家庭”

作为一个哲学家，我最怕讨论的就是两性关系和婚姻家庭问题。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只有两个元素或两个变量，其实非常复杂，真是无奇不有。

根本问题是人类是个乱交的物种，而且性欲、性能力、性占有欲和生殖能力都非常强——这也是他能进化成万物之灵的重要条件，可是大约在5000年之前，由某些社会条件和社会需要决定，他却强制性地把自己纳入了父系-对偶婚姻的自禁锢模式，这就使人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处境。人性不可改变，但被扭曲；婚姻-家庭的模式不能不遵守，但却到处寻求突破。在性和婚姻问题上，几乎人人都难免变成心性不一，表里不一，言行不一的人，上至教宗、主教、牧师、修女，儒生、道士、和尚、尼姑，皇帝、总统、主席，领导、经理、教师，下至善男、信女、忠夫、节妇，少爷、小姐、丫鬟，村夫、农妇、乞丐，概莫能外。

结果，5000年来，人类被禁锢的乱交的自然本性从父系-对偶婚姻模式的万花筒中喷发出无穷无尽、千奇百怪的花样：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包办婚姻、自由恋爱，沾花惹草、红杏出墙, 应招女郎、午夜情人，性勾引、性骚扰，性压抑、性饥渴，性变态、性冷淡，乱伦、情杀，养汉、纳妾，偷情、私奔，面首、*女，小秘、二奶，强*、轮*……。不知出了多少鳏夫寡妇、痴男怨女，望穿的双眼、独守的空房，徇情的恋人、冤死的鬼魂，被抛弃的女性、无人认养的孤儿，悲欢离合的故事、缠绵悱恻的诗篇，唱不尽的爱情歌、流不尽的辛酸泪……。更不知有多少人为爱情牺牲了学业、为家庭放弃了工作，为儿女拖累了事业、为养家糊口耗尽了心血……。以至爱情故事和婚姻家庭，始终是文学艺术和电影电视的第一主题，不管已经有过多少希奇古怪的故事，却依然能够花样翻新。

到20世纪，这种既不符合人性，又非神圣永恒的，早已是千疮百孔的父系-对偶婚姻家庭模式不断受到冲击。弗洛伊德（Freud）的精神分析学说从理论上证明了这种模式对人本性的压抑和造成的身心病变，避孕套、避孕药和人工流产的普及又为性同生育的分离提供了可*的保证，从西方漫延到东方的性解放如决堤的洪水，女权运动更为其推波助澜。即使爱滋病起了减缓的作用，这股潮流还是稳定地朝前推进。到现在，100多年过去了，即便在保守和伦理至上的中国，早恋、婚前性行为、少女怀孕、非法同居、单身贵族、丁克族、高离婚率、单亲家庭等等，也早已司空见惯了。来自发达国家的调查统计显示，那里男人一生平均有性伙伴7.8个，女人有2.8个。在有的国家，单亲家庭已占育龄家庭总数的80%。面对这样的现实，恐怕任何人也难坚持说“父系-对偶婚姻家庭模式”是纯洁的、完美的、神圣的、永恒的。

既然如此，下一步，遗传基因工程顺着这个方向再给它添几种新花样，又有什么不可理解和大惊小怪的呢？本来人类家庭进化史就可能暗藏着一条“多亲家庭→双亲家庭→单亲家庭→零亲家庭”的统计规律。采用人造子宫和克隆人技术，最大不了的就是从人工辅助生殖进化到人工生殖，人类的性生活同人类的生殖活动彻底分开，迈出从“单亲家庭到零亲家庭”的一步，从而使人类逐渐摆脱5000年来的矛盾、压抑、虚伪和混乱。性同生殖分开，各得其所，幸许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遗传基因工程的伦理-法律问题

尽管做了以上的论述，但我并不赞成现在就匆忙做克隆人的试验；不是因为牵扯到的伦理-法律问题，而是因为克隆技术远未成熟。根据医学业惯例，应当先多做克隆动物试验，不断改进技术。待技术成熟后，我不反对出于科学的目的，特别是医学的目的，做克隆人的试验。

我不赞成用伦理-法律的诘难阻挡遗传基因工程的发展。道理很简单：不应当用他们来挡，再说也挡不住。一般来说，伦理-法律是人们行为的社会规范，前者是自然形成的习俗和个人的心防，后者是人为制定的强制执行的条文；在进化的意义上，经常发生的不是人们的社会行为随伦理-法律的改变而改变，而是伦理-法律随人们的社会行为改变而改变。

在古代中国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合伦理的，现代中国女孩子走出家门去上学、工作甚至走遍世界是合伦理的。儒家伦理规定“男女授受不亲”，现在北京街头男女相拥热吻，旁人熟视无睹。在中国，一百年前“一夫多妻”合法，现在男人娶第二个老婆犯“重婚罪”。20年前中国媒体常用“非法同居”这个短语，现在则用“同居”，去掉了“非法”二字。让我们发挥想象吧：眼下人们还在争论“对人类配子做遗传基因检测和矫正”是否合伦理，是否合法，50年最多100年后，不做这种检测和矫正的父母是要被判刑蹲大牢的！

这些年遗传基因工程是中国学术界讨论的一个热点，许多文章总是写道“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一系列的伦理、法律和社会问题”。我的看法是，出现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好了，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拿争议最大的“克隆人”来说：一个常用的诘难是“A的克隆人算什么？是A的儿子，还是A的兄弟姐妹？”这是用旧伦理框架套新事物的典型。解决的办法是：算A的克隆人，可以叫“A•克隆1”（A•C1），再克隆叫“A•克

隆2”。又一个诘难是“克隆人不健全怎么办？”解决的办法是：当然是克隆者要为克隆人负责到底，可以预先在保险公司做保险。还有一个诘难是“遗产继承问题怎么解决？”解决的办法是：遗产所有人的遗嘱怎么写的就怎么解决，如此等等。

我总的看法是，科学是人的精神的自由探索，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是不可阻挡的，科技进步的辩证法只能是科技的自我否定，自我扬弃。“永动机”、“以太学说”搞了几百年，最后自我否定了。“炼金术”搞了上千年，最后被化学扬弃了。人们原先寄希望于“飞艇”，经过许多试验和应用，证明它不怎么样，最后它被飞机取代了。遗传基因工程各项技术的发展也会是这样。

我主张给遗传基因工程的科学研究创造一个宽松的伦理-法律环境，只要有这么几条就行了：

1．人类有权力做“上帝”，改变自己的生物遗传基因，选择自己进化的轨线和速度。

2．个人拥有对自己的生命、器官和生殖方式的决定权，这是最基本的人权。

3．拿任何人的生命、器官和细胞做科学实验须先取得他本人的自愿、知情和同意。

4．实验者要对自己实验产生的结果承担社会责任，并对结果负责到底。

5．严禁有损人类尊严的人兽杂交克隆。

至于超出科学研究的范围进入科研成果应用，特别是商业应用的范围，我主张应当尽快制定相应的法律，如《安乐死实施法》、《人工辅助生殖法》，以至将来的《克隆法》。因为科研成果的社会应用都是利弊参半的，惟利是图的滥用会损害社会和大多数人的利益，相应的法律规范的作用是兴利除弊，保护社会的和大多数人的利益。

 

 

中国文化和遗传基因工程

在中国的文化背景和中国人的主导价值系统当中，既有有利于遗传基因工程发展的积极因素，也有不利于遗传基因工程发展的因素。

就有利方面说，在中国古代史上，夏朝人信“天命”，商朝人信“鬼神”，在公元前11世纪入主中原的周朝人把“天命”和“鬼神”抛到一边，专门注重“人伦”。就我所知，在人类历史上，只有古希腊人和中国人这么早就在精神进化方面达到这样的高度——超越了“天命”和“鬼神”的观念，没有宗教或神学的束缚，只相信人的力量，这是非常有利于科学的发展的。当代中国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国家意识形态，包括所有科学家在内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接受唯物主义世界观——“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他们不会受到宣传“神创论”的宗教或神学的束缚和干涉。他们还相信辩证法的发展观，接受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和当代科学的广义进化理论。

就不利方面说，“子不语乱、力、怪、神”，大大限制了中国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儒家文化首先把人当做一个道德主体，奠定了中国文化以伦理为本位的道德价值论，以伦理束缚人心，反对任何形式的革新和变异，只求获得社会的稳定。同儒家一起共同占据主流文化地位的是道家，它强调的是顺应自然，从来不提“征服”和“改造”自然。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在元、明、清三朝长达600年的高压和文化专制主义统治之后，中国人是一个失去创造力的民族，只会跟在别人后面模仿和抄袭， 这种情况至今没有根本性的改变。 

现在，中国在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水平、技术和资金条件都不错，可是在遗传基因工程方面并没有做出什么突出的贡献，原因就是上述有利因素没有发挥出来，不利因素仍在作怪——伦理价值第一造成的保守态度占据了上风。请看下面的事实：

中国官方和某些学者一再得意地表态，对克隆人说“不”：“不赞成，不支持，不允许”。

中国已经在2001年8月1日颁布法律，禁止“借腹生子”（代孕母亲）及买卖名人精子和名模卵子。

中国传统观念认为“养儿防老”，子女要为双亲“养老送终”，“尸骨未寒”就什么都不能动，所以“脑死亡法”立法失败。

1986年，陕西省汉中市蒲连生医生应三女儿要求，为她遭受临终痛苦的老母亲做了中国第一例安乐死，后大女儿和二女儿告状说是“谋杀”， 蒲医生入狱90天， 后虽然被判“无罪”，但职称、工资、住房分配均受损失。

2001年西安9名尿毒症患者不堪忍受痛苦，联名写信给媒体，要求                                                                                                                                                                                                                                                                                                                                                                                                                           法律界尽快立法，使他们能合法安乐死，未果。

2002年重庆72岁退休老八路王文振立将来施行安乐死的遗嘱，到公证处公证被拒绝。

相形之下，尽管美英政府首脑多次公开表态“反对克隆人”，但是在崇尚科学价值的美英两国，在这个争论最激烈的问题上，最近接连出现实质性的突破：

美国马萨诸塞州先进细胞技术公司在2001年11月25日宣布，他们在世界上第一个克隆出了人类早期胚胎。有人称“已经首次越过了底线”，“克隆人走上不归路”。

2002年2月，美国基因专家使用体外受精筛选DNA的办法，帮助一对有阿尔茨海默氏遗传病(Alzheimer’s disease)史的夫妇成功生下一个不带这种疾病基因的健康婴儿。

2002年2月，英国为医疗性克隆人开绿灯——为研究目的可以克隆人类胚胎并建立世界上第一个胚胎细胞库。

看来习惯“文化克隆”和“科技克隆”的中国，如果不改变固有的价值观念，在遗传基因工程领域也只能是继续“克隆”人家的“克隆”。

 

结论：价值大比拼

本文旨在说明，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在亚洲还是在欧美，在遗传基因工程领域，正确的价值选择应当是：进化的价值高于人类的价值，人类的价值高于个人的价值，个人的价值高于科学的价值，科学的价值高于伦理-法律的价值，伦理-法律的价值高于商业应用的价值，而不能是相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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