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时代的宽恕
——《汪为新画集》跋
文/李林
当水墨已成往事,我们确乎迎来了艺术的浮华时代。
水墨是画家灵魂的自我宽恕,然当画家的作品产生社会认同之后,水墨便在其艺术功能之外又具备了社会价值——画家自身的价值,就是通过其作品得以体现。
作品的社会属性是其水墨之美学价值的重要元素,但是这里有一个艺术创作中的“吊诡命题”——如果一个画家在创作之前过分在意作品的社会认同,那他就失去了艺术本身的自我标准,很可能走向“媚俗”;反之,如果当作品创作完成后艺术家仍然坚持自己的衡量标准而无视作品的大众认同和社会价值,那他就是缺少责任感的作家,很可能走向“自闭”。
过度的“媚俗”和过度的“自闭”,都是这个时代的浮华本相,能恰当协调两者之间的张力的画家,千不一人。
自“艺术品投资收藏热”兴起以来,中国书画界的浮华,眼下已经招致了严重的后果——据说今年的拍卖行情“很不理想”,一些大名头的作品竟也“纷纷流拍”。承受这一业报的首先是收藏界、书画产品经营者,其次是评论家和展策人,当然,也包括作者本人。
既能在创作中坚持艺术的本真抱负不为外界所动、又能以作品的精神指向对社会价值有所担当的画家,如今可有?
受汪为新的鼓动与蛊动,几年前我开始编辑艺术类杂志,并时不时操刀写点书画评论,几年来,我对汪为新当时拉我入伙的一句话深有感触:“画家群体需要真正的文化人介入”——我从前对“画家没文化”偶有所闻,但六七年的扑腾使我对上述观点有所校正:“画家不是没文化,是超乎我想象的没文化!”
现在我不由得惊诧于汪为新当年的坦诚与尖锐,他的判断虽然发于十年前,目前看来仍然有效且更为必要。
《汪为新画集》要出版了,按常理言,我在行文中该满满堂堂说些吉祥话儿,但是细读汪为新的作品,再比照当前书画界的浮华,却使我一上来就开始满腹牢骚。
我这个“客串”进书画界的门外汉已经越来越受不了当下艺术界的缺才少德,幸好我还有宽恕,起码我的口头已经宽恕。
汪为新的宽恕却是心性的。
身在“圈内”,十年来汪为新基本上做到了丝毫不为书画界的浮华所动——这首先要求一种来自心性的强大力量,用佛家语来说就是“不涉共业”。共业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如重重无尽的“因陀罗之网”,令人左奔右突却深陷其中,唯一解脱的办法是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心之凝定。
但这一点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我们的许多画家都是因不能做到“凝定”而惹来满身荆棘,以至于忽焉潮起,忽焉潮落。
当然,我的对中国书画界浮华的宽恕,基于这样一个观点: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于是我尽量使自己的文章不那么刻薄,也希望书画界能自我沉淀并大浪淘沙。
汪为新的宽恕,却来自于他深沉的自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于是他近几年干脆拒绝和书画界有过多来往,但他的作品,却频频引起方家的注目。
三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曾把汪为新的画与姜白石的词相提并论,以为两者皆具“清空”之品格,现在再看汪为新的近作,发现其越发具备“清”之骨格了。三年前,汪为新以花鸟题材为业内所重,其心性虽然孤峰挺拔却少诸层峦叠嶂的仁者厚度,如今其山水嘉作不但延续了“清空”之格,且底蕴越发浑厚,心性出的同时气韵出,人画双臻、近乎仁矣!
孟子曾把“圣人”归纳为四个类型:清者、任者、和者、时者,并举例道——
伯夷之行,为圣人之清者也,是其不以物污其己,而成其行於清也;伊尹之行,为圣人之任者也,是其乐於自为,而以天下之重自任也;柳下惠之行,为圣人之和者也,是其不以己异於物,而无有所择也。唯孔子者,独为圣人之时者也,是其所行之行,惟时以变,可以清则清,可以任则任,可以和则和,不特倚於一偏也,故谓之孔子为集其大成、得纯全之行者也。
我以为一个人之所以能成为“清者”,首要的是要体得宽恕之道,只有宽恕,才能既不同流合污、又不至于太强易折,如此才能保持相对的精神自由。如果冒昧比较一下,我觉得十年来汪为新不折不扣是一个“清者”(当然,我等距离圣人境界亦远矣哉!但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总不会错)。我以为在这个浮华的时代,任何行业、尤其是传统文化领域,若象能守住本真不被“泡沫化”、“刻奇(媚俗)化”,首要的就是能保持对诸种缤纷乱象的“不动心”。
黄宾虹品评水墨作品之艺格高低,最重要艺术标准是“纯全内美”,认为轻薄浮华之气是画之大忌。而黄宾虹七十岁以后山水画艺方臻大成,可见一个画家要形成自己的画风,必然要经历一段相当长的“磨镜”、“拂拭”时期。但是目前的水墨艺术界,奢谈“顿悟”、“见性”的却比比皆是。在这个浮华的水墨生态中,画家的生存能在心中为自己留下一片不受尘俗干扰的净土吗? 长期以来汪为新抱守着这样一个观念:也只有的清浊之间的激荡中,笔墨的精微菁华才能得到昭示光大。所以他拒绝炫目的灿烂,也排斥浮躁的攻击,他的画语之言路,令读者怀疑是作者多年禅定后的心性自显——汪为新显然具备着某种内在的灵之力量,这种力量在我看来就是宽恕。《诗》曰:“不竞不絿, 不刚不柔”,这就要求我们具备起码的宽恕之道,因为宽恕,我们才能有良好的心态——起码是平和的心态——在各自的领域拿出令人信服的文本。
我的本行是佛学研究,我当然更忍受不了佛教圈内的种种伪信仰,至今我的网上论坛还叫“先锋佛学网”,这说明我毕竟还失诸平和的一面,起码不太厚道——但伪信仰就是伪信仰,香火再旺盛,信徒再众多,也只是表象的繁荣,其背后就是核心品质的丧失。
同样,水墨的核心品质又表现在哪里呢?我觉得仍然要*作者的作品说话。汪为新的笔墨风华来自其心性宽恕后的高格调,而格调的高低直接影响到画家在形式上的好坏、笔墨上的优劣和意境上的雅俗。最近在齐白石的一张小品上看到这样的题跋:“画之丑者反能令人爱,真能知画之佳者与众不同”。齐白石所说的“丑”,应当做反语来理解。一个不容怀疑的现象是:近年来,喜欢汪为新作品的收藏家有不少来自画家群体,并且都是有高品位和高眼力的画家。这令我想起了前段时间有个讨论,是关于书画市场是行家还是买家说了算的问题——我相信在这个浮华的时代,类似的争论还会延续许久,但是汪为新似乎对这些话语都不感兴趣,他越发沉默,而只让自己的作品说话。他的这种与矫揉、浮华、虚假、炒作相背离的“清者之真”,正是现在很多市场画家所缺少的格调。
当今书画类刊物众多,画册的数量和街头广告数量一样在节节攀声,公开的、民间的、地下的、出口转内销的琳琅满目,但是你却很难从中找出一两个值得注目的文本。
今日为《汪为新画集》缀篇小文,正好瞥见《京华时报》报道:北京大学体育系将开高尔夫球专业,文中还声称要在北大未名湖旁边开辟一小型高尔夫场云云。
我以为当代画界的浮华,正好可以与北大的浮华相映照,都是被利益鼓动者“宠出来的”,再联系上个月数学大师丘成桐对北大巧取教学课题经费的揭弊,我真的为当今如“北大骄子”一般的中青年画家担心。
汪为新对我的担心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他仍然以“清者”之恕道说:“学佛的千千万,只要有一两个如吕澂般的佛学大师就够了;职业画家几十万,能出一两个入眼的就够了”。
对于当今画坛能否出产大师或“画之圣者”,我不敢断言。但是,此时面对汪为新的文本,我只能说——
我们对现在无需置评,
然则我们敢于将终极托付给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