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超越当今限度
进化前景
现在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彻底越过内在限度。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超越这些限度,从束缚中解放自己,那将是何情何景?那时人类未来又将怎样?
这一问题远大而且重要;它说明我们能够预测我们的未来。可是不久以前,社会科学界还普遍认为未来无论如何不可预测:历史“只是破事儿一件接一件”。本世纪初,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家坚信能预言这个世纪的历程:那时关于社会和历史的主要观念中尽是些对人性和社会命运的浪漫想法,那是对19世纪物理学和生物学的思辨概括的结果。社会像只巨钟,遵循着牛顿物理定律,或者像个有机体,“显然”受丛林法则的约束,与之并存的是神学概念,社会是神意和“自然法则”的表达。对这样大包大揽的概括,科学家当然有理由要看看证据,但他们只认那些最终能够直接观察到的证据--那些“感官材料”--就不对了。这是矫枉过正:这样的简化不仅会抹去19世纪关于历史和社会的诗意概括,也会抹煞20世纪物理学和宇宙论的大部分成果。
实证使用扫帚比使用瓦刀来得顺手:他们扫除了不可接受的,却没能在空地上砌出可接受又有意义的。于是,一切得从头开始,才能建树前提正确的关于历史发展的理论。其实,这样的理论至少在20世纪中期就有了,不过不是实证主义者们提出的。新理论是学科交*的产物,出自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不同学科。它在我们关于基本社会变化的看法,以及对历史上“进步”的含义的理解中掀起一场革命。
今天一般人认为进步是一个线性概念。生活条件一年年改善,生活质量也跟着提高--也许生命的质量也会提高。但是几次震撼,如原子弹的研制,三里岛 (Three Mile Island)和切尔诺贝利的技术大灾难,以及环境严重破坏,如酸雨、石 油泄漏和臭氧层变薄,动摇了这种念头。我们现在有线性倒退的印象,一种增长极限引发的技术悲观主义:我们会破坏环境,挤破城市,制止不住军备竞赛,到头来只有祸从天降。
科学中关于历史发展的概念比公众意识中占统治地位的简单的线性进步(或退步)少了些幼稚,多了些现实。虽然科学的概念只是最近才发现,然而早在19世纪,一位波斯先知就明确说出了它的雏形,直到现代,我们才感受到这位先知的影响。
一百多年前,巴哈伊教派的创始人巴哈·欧拉曾预言,人类将在充满斗争、混乱和迷惘的进化阶段中合而为一。历史的发展始于家庭的产生,经历了氏族社会的发展,和城邦及其它政治单位的建立。不久以前,这些政治单位扩大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社会发展的下一个阶段,按照巴哈·欧拉的教诲,便是人类社会组成全球性的文化,出现全球社会、世界公民意识以及包罗万象的文化。
世界之邦,人类进化的最高成就,将在一次又一次的动荡中完成。人类的发展犹如个体生命的发展:目前的混乱被比喻为少年的躁动,躁动之后便是成熟。 19世纪末在阿卡的奥特曼监狱,被判处终身监禁的巴哈·欧拉写道,“绝望之风”从四方吹来。使人类分裂的争斗愈演愈烈,大乱就在眼前。一百年后,巴哈·欧拉的追随者,不断壮大的世界性组织巴哈伊教派的成员,抓住了这种非线性的进化潮,全力随之而动。
20世纪后期,科学重新发现了非线性进化发展。6 这是自然和历史的复杂 系统进化的显著特征。这一点对我们理解历史中进步的性质尤为重要:它给了我们一个契机,可以有效地干预和引导历史进程。
当代研究复杂系统的进化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分支学科,统称“系统科学”。其形成以世纪中叶路德维希·冯·贝塔朗菲的一般系统论和诺伯特·维纳的控制论为标志。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系统科学得到了进一步完善,出现了A·卡特恰尔斯基(Aharon Katchalsky)的非平衡态热力学,诺贝尔奖得主,热力学家伊利亚·普利高津的耗散结构理论,数学家厄内·汤姆,拉尔夫·亚伯拉罕等人的突变及混沌理论,古生物学家斯蒂芬·古尔德和耐尔斯·埃尔德雷多关于生物宏观进化的间断平衡理论 --在此只列举几种主要理论和几位最先锋的科学家。
这些科学家不约而同地发现,在现实世界中,所有进化的东西,不论是物理系统,化学系统,生物系统,生态系统,甚至社会系统,都是动态的开放实体,不断地与其环境进行着能量、物质和信息交换。在我们这个星球的生物圈中,这些“复杂开放系统”*从太阳源源不断流向地球的能量而存在。系统内必须消耗的自由能不断由从环境中吸收的自由得到补充。
我们的复杂开放系统极易受其内部及环境的变化的影响。其稳定有一定的上限,一旦达到或超越,便产生内部结构的崩溃。有序成为无序,但无序并非完全失去秩序。无序通常(尽管不总是)正是通往新秩序的途径,它是突发的阶段交替,即“分*”,的产物。新秩序通常比旧秩序更能适应系统的环境。它通常变得复杂,即有更多的组成部分,以及更灵活和联系更紧密。
在现实世界中,复杂系统在长期的静态平衡和突发的失衡与分*中完成其进化。其规模由小至大,能量、组织和复杂性由低级向高级进化。
人类社会与生物物种及生态一样,也是复杂开放系统。他们在生物圈不断的能量、物质和信息交换过程中产生并延续,并不断分*,沿着历史的进程发展。其间有长期的稳定,也有起伏跌荡,也有革命时期的不稳定,一切看起来都象毫无秩序。然而所有过程都朝着一个共同的大方向,一个长期的发展趋势,从远古的史前直至今日--而且还将继续延续下去。
比较一下石器时代社会和工业及后工业国家,就能看到这些趋势的轮廓。首先,二万六千年前的石器时代部落虽然也有了组织和复杂性,但与现代社会无法相提并论。其次,他们倒也能从环境中获取、储存和利用能量,但现代社会的生产、消费、服务和管理等子系统能获取、储存和利用大量能量,古人的能力就比起来小得可怜了。第三,总体上,现代社会的空间比石器时代大得多。人们更密集地居住在更广袤的土地上。简言之,现代社会比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者们在更多层次上作决定,搞合作。更多的人生活在前所未有的动态的复杂结构中。
人类历史有涨有落,时进时退,也有时停滞不前,但人类社会获取、储存和利用能量的能力总的说来提高了,世界扩大了,人口增长了,结构越来越复杂。只是这样的历史进程并非一帆风顺,也不是线性发展。某些阶段几乎看不到明显的进步,某些阶段发展迅速,还有些阶段却是背道而驰。即使背道而驰也符合进化的新概念。这是--过去是,现在也是--由于大变动(如战争及社会、政治、技术革命)打破了社会的有序结构。政府倒台,法制受到非难,新思想新运动层出,许多起着决定性作用。复辟往往是进步的先声--根本转变的先声,预示社会和自然前进的分*。
任何一个复杂系统,甚至社会,都不会总在浑沌之中。虽说这样的系统总有一些随机因素,并表现为混乱过程,但从长远看,它们的结构和功能保持着有序。任意与混乱超过一定限度便会出现新秩序取而代之。或许特定时期的新秩序不一定符合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但纵观全局,秩序和混乱的交替出现完全符合进化的趋势。
现代的重大革命各有特色,却一律显示出复杂系统动态进化的特征。发生分*时,不论失衡是由技术创新还是由战争和征服造成,社会制度总是相应调整,适应引发危机的张力和压力。而结果则几乎无例外地是更进化出有序更复杂更庞大的社会系统,它有从环境中获取、储存和利用自由能的更大能力。
全球社会
科学新发现表明,如果历史在没有什么大灾难的情况下照此发展下去,就将出现一个全球一体的社会、文化和技术系统。这个系统将包括各层组织,从最基层的村落、农庄和城市社区,到城镇、地区、省,直至覆盖次大陆甚至整个大陆的民族与联邦国家,直到整个地球。每一层都与其它层次相协调,信息既有横向流动,也在不同层次之间有纵向流动。信息、能量、物质和人员的交流遍及全球。全球的交流由各层次相应的制度和组织控制,这些制度和组织密切合作,并在各自的地域和职能范围内与低层次的制度和组织协调一致。
从进化的角度看,社会将能够更多地利用环境中的能量,但这更多并不是指毛重数量,而是指最终利用和处理废热废物的效率提高了。用更小的代价办更多的事情;技术设备不是单纯变得更大,而是更精巧。能量将不是由特权权力结构统一控制,能量的有效利用将在全球社会各层次上都能得到保障。信息也同样得到分散和协调。控制技术革新的政策将考虑各层次系统的相互作用,从最底层直到全世界。边界不再绝对,而是可以渗透,在社会单位之间是这样,在经济社会活动之间也是这样,将不再有任何边界是由某个政府单独控制。
整体中有差异,这将是未来社会的首要标志。将在各领域和层面的多样性中产生统一。现阶段向集中和单一发展的趋势,将变为协调的非中心化,并在尊重差异的前提下相互团结。
警告
描述人类进化的前景时,还需加上一个严正警告。必须明白,我们能以新系统科学为基础,外推历史发展,这并不是说这种外推在现实世界中有必然力量。对未来的预告并不能保证其自身的实现。历史的进化与自然界的进化一样,只是可能而不是必然。人类进化的下一阶段是全球化时代,但这个时代不会自己到来。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保证,说它一定会在短期内实现,乃至很久以后实现。
近期或许会有各种倒退、偏差和涨落;历史进程在其展开过程中总是表现出高度的随机性和偶然性。短期的倒退和涨落,包括大灾变,如果影响我们的进程,则遥远的将来也会受到影响。环境质量下降将导致人口下降,甚至可能重演社会之间战乱迭起和办隔绝的“黑暗时代”。如果质量下降不是永久性的,那么幸存的社会过一段时间还会变得更繁荣更兴旺,他们会通过各种方式的分化和整合重新走上全球化时代的道路。如果维持生命的环境中的关键过程受到永久性破坏,复兴就不可能发生了。地球将变成荒原,或只能容纳少量人口在能耗低的条件下生存。这也不是什么咄咄怪事:进化过程中进化出来的系统消失的事常有发生。曾一度生存在这个星球上的物种,已经灭绝了约99%;人类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具有独特文化的群体和社会,也有很大一部分消失了。只是将来的消失,在地域和时间的范围上将不同以往。不仅关系到一种系统,比如一个有机物种,一种生态,或一个人类社会文化群体,而是关乎全人类和整个生物圈,而且一直波及到我们这个星球消失。
如果——但是仅仅使如果,我们能超越我们的内在限度,超越那些束缚和困扰当今世界的陈腐观念或行为,那么进化的前景就会“在轨线上”。达到人类历史进化的下一阶段需要分*和革新:超越现代社会,进入全球时代。
我们无法确定会完成这一飞跃,这可能令人沮丧。我们仍然面临根本性的不确定性,并且有可能失败。正因为这样,探讨和发现当前的内在限度才越发重要。现在我们必须克服这些内在限度:自然界最大的冒险之一的那自称“现代人”的人类的生存和进化是否能继续下去取决于我们克服内在限度的努力是否成功。
6 关于这方面的详细论述,见本书作者的下列著作:《系统论哲学引论:当代思想的新范式》, Gordon and Breach, New York & London, 1972 (修订本, Harper Torchbooks, New York, 1973); 《进化:广义综合理论》,New Science Library, Shambhala Publications, Boston & London, 1987;《宇宙的联系:宇宙的全面进化》,Bantam Books, New York, 1990.